沈達順

雪，潔白、晶瑩、純凈、玉潤，是大自然對人類最美的饋贈。我由此想到柳岸筆下的四個玉女：紅月、潤玉、慕小蓮、慕小荷。她們如雪、似花、若玉，可惜一夜風雨，瞬間消了、謝了、碎了，令人扼腕嘆息。

反復品讀柳岸中篇小說集《紅月亮》，深感其內涵深沉、撼人心魄，尤其作品中女性命運之凄美悲愴，催人淚下。她們本都是明月玉輝、美光流照，卻禁不住風雨摧殘，玉殞香消，留給世人的是無盡的感傷和思索。

《紅月亮》（載2013年《芒種》第6期）是一篇農村青年男女的愛情悲歌。男的叫楊陽，5歲時得重疾，病愈變成啞巴。女的叫紅月，她10歲時，一次雪天上學路上掉進路旁雪洞，被楊陽發(fā)現抱回家，烤火暖回生命。楊陽把紅月視為妹妹，紅月把楊陽視為哥哥，哥哥一直是妹妹的保護神，妹妹也把哥哥視為親哥。兩人情深意篤，日久相愛。楊陽千方百計地支持紅月考取大學。而紅月為不離不棄、終身廝守楊陽，則橫下心佯病退出考場，放棄原本能考上大學的機會。對于紅月的選擇，她的父母和哥哥堅決反對。他們嫌楊陽是啞巴，家境窘困，硬是逼紅月嫁給了鄉(xiāng)教辦室主任之子土豆。楊陽連日徘徊于土豆家附近，被報警抓去派出所。紅月得知，心痛難抑，生趣了無，遂吞安眠藥自盡。悲痛欲絕的楊陽將紅月葬入自家地里，于一個無月的黑夜，佇立紅月墳前，“拼力喊了一聲”，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潤玉》（載 2011年《草原》第10期）里的潤玉，原名阮白玉，天生麗質?；矢_說她“是白玉變的”，是“此物只應天上有”的“小天使”。天通美藝房地產有限公司總經理吳平民看她的長相極像昔日同學潤玉，而潤玉正是檢察長皇甫達學生時代愛慕的同班同學。吳平民為攀附高枝，謀求宏遠商機，為阮白玉更名“潤玉”，將其作為真潤玉的“替身”，獻給了這位炙手可熱的檢察長?；矢_為她置豪華別墅，金屋藏嬌，她為皇甫達生下一子。之后，皇甫達有了新歡，漸漸冷落了潤玉。后皇甫達與吳平民發(fā)生利益沖突反目成仇，被吳告發(fā)，鋃鐺入獄。潤玉本是一塊無瑕美玉，可嘆成為官商愚弄玩樂的“玉品”，最終落個母子凄涼無依的結局。

《發(fā)呆免費》（載2012年《中國作家》第7期）中的慕小蓮、慕小荷是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同在一個叫“發(fā)呆免費”的別墅級茶館當服務員。姐姐慕小蓮操琴，妹妹慕小荷司茶，她們貌美如花、才藝俱佳，讓新任縣委書記甄仕印頓時兩眼發(fā)亮、心旌搖蕩。這正是“發(fā)呆免費”老板何清流想要的效果。甄仕印，“真實印跡”也！何清流也絕非“清流”，實為奸商“濁流”。他們官商交易，權錢變通，各取所需，致使這對姐妹花雙雙困于他們設下的狩獵場，成為他們的獵物。她們的結局比《潤玉》中的潤玉更慘，慕小蓮自殺，慕小荷母子（甄仕印的兒子）失蹤。

以上三篇小說中的4塊“瓊玉”遭際堪傷，她們都成為無辜的犧牲品。紅月被農村傳統世俗觀念所害。她的父母和哥哥，一心想讓她嫁給一個富足、有頭臉的人家，這也無可厚非?？墒?，哥哥梁紅光硬是威脅紅月，如果她不嫁給土豆，啞巴就可能殘廢，或者從梁莊消失。紅月為了楊陽的安全，被迫屈服，無奈嫁給了一個她不愛的人。她以死抗爭，叫不該得到她的人得不到她，讓該得到她的人得到她至死不變的心，留給讀者的是哀婉唏噓的淚水。

潤玉的命運就比紅月好多了，她在皇甫達被抓走后，雖然沒有了依靠，可她畢竟還有相依為命的兒子。但令人想不到的是，皇甫達一直追慕的愛神真潤玉，竟然就在中紀委工作。當吳平民到中紀委告發(fā)皇甫達時，意外地在中紀委門前遇到了她，并向她陳述了皇甫達的犯罪事實，托她把皇甫達的犯罪材料遞上去，皇甫達落網。真假“潤玉”撲朔迷離，明暗登場，既增添了神秘感，也讓讀者看到了兩塊不同玉質的“潤玉”。

我更同情慕小蓮和慕小荷的遭遇。這兩朵美麗的蓮花，如果放在清渠凈池，肯定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惜移植在官商的夾縫沆瀣中，不能自拔，最終葉枯花殘、香消玉殞了。甄仕印、何清流這樣能攪動風云的官商人物，他們會在乎一兩個女子的命運嗎？他們不會珍惜她們，他們只會把她們當作玩樂的尤物。用慕小荷的話是“填滿他空間的是前程和奔前程”，而不是她們這些花瓶女人。或許這個時候，慕小蓮才真的后悔了，她哭著說：“我真該留在麗江，找一個我能擁有的人，在陽光下徜徉，在茶館里發(fā)呆?！笨上砹耍齻冋义e了“發(fā)呆”的地方。兩塊“美玉”就這樣被污染了，兩朵鮮花就這樣凋謝了。

還有一塊“玉”，一塊可歌可泣的慈母之“玉”，她被突如其來的風暴蕩襲而瘋癲，她就是小說《日食》中的主人公瘋娘。她的丈夫出一棵大樹時被砸死，她領著四個兒女艱難度日。13歲的女兒梅在上學途中，被鄰村的一個光棍奸殺扔進機井。她瘋了，瘋癲著到處尋找女兒。梅上學時穿的是一件紅夾襖，瘋娘不能看到穿紅衣服的女孩，一看到就攆著不放。瘋娘的孫女也愛穿紅衣服，瘋娘就把對女兒的愛和思念轉移到了孫女身上。瘋娘習慣地跟蹤在孫女上學放學的路上。一天，孫女和同學走到十字路口時，突然發(fā)生了日食。此時一輛卡車開啟車燈尖叫著駛來，孫女和同學嚇傻不知躲閃。瞬間，瘋娘沖上來，把孫女和同學用力推到路邊，卡車剎車不住，從瘋娘身上碾壓過去。

一個似瘋不瘋、充滿偉大母愛精神的瘋娘走了，或許她去另一個世界陪伴女兒梅了，留給兒女孫女無盡的哀痛。悲劇發(fā)生于日食瞬間，這便是作家柳岸將這篇小說定名為《日食》的初衷。當她在鍵盤上敲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她“已經淚流滿面”。

“那種類似傷痛的東西，讓我無法面對這樣的人物，想起某些場景，我常常淚流滿面”，作者在小說里這樣說。她說的“傷痛”“人物”和“場景”，也許也是我每每讀時傷痛的內容。讀著讀著，我常常掩卷伏案，淚流滿面。作品寫到這個份兒上，產生了這樣的效應，引起了這樣的共鳴，應該是成功了，很成功了。一部成功的作品，應能撼人心魄、催人淚下，我感到了中篇小說集《紅月亮》的強大感召力和震撼力。

《紅月亮》中的女性悲歌，蘊含著更深層次的東西，那就是政治舞臺的風云跌宕?！栋l(fā)呆免費》《潤玉》《無枕黃粱》《眩暈》從不同層面揭示了當今官場暗流涌動的“黑洞”。如《發(fā)呆免費》中勞民傷財的政績工程，《潤玉》中檢察官的權力膨脹，《無枕黃粱》中的跑官賄官，《眩暈》中的拉官賄選，其卑劣手段和骯臟行徑令人發(fā)指，說它是當今社會的官場現形記實不為過。作者對官場毒瘤摸得透、戳得深、揭得準，充分暴露其丑惡嘴臉。從這個意義上說，甄仕印確實是當今某些官員的“真實印記”，何清流也確是一些商家“濁流”的典型代表。他們在不擇手段撬動金庫的同時，也不忘獵取“天上人間”的美玉艷姝，直至他們的魔爪被反腐利劍無情斬斷。新的甄仕印、何清流、皇甫達滋生，再斬斷，循環(huán)往復，以至無窮，社會也就在這種不間斷的斗爭中被推向前進。

中篇小說集《紅月亮》構思奇巧，語言富贍練達，內容豐厚深邃，達到了形式和內容的完美統一?！栋l(fā)呆免費》以諸名茶為小標題，作者以深諳的茶文化滋養(yǎng)茶館之高雅，為作品增色不少?！都t月亮》以月相諸名結構全篇9個小標題，并與小說主人公的命運契合，既顯得層次清晰，又增添了含蓄和思考?！稘櫽瘛分姓婕贊櫽褡儞Q，真潤玉神秘現身，文中對其出場雖惜墨如金，卻形象生動、效果突出。細膩宏闊的環(huán)境描寫，典型鮮活的人物刻畫，厚重的文化知識涵養(yǎng)，雅俗共賞的語言風格，使作品亮點紛呈，令讀者眼花繚亂。尤其是多篇小說的結尾，很有藝術，既是小說情節(jié)的高潮，又是小說的結局，余音繞梁，發(fā)人深省。

作品根植現實生活的豐厚土壤，把筆觸深入社會的深層和方方面面，以敏銳的眼光洞察和發(fā)掘事物的本質屬性，創(chuàng)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以上“玉女”形象無疑是這眾多形象中最為耀眼的。作者惜花落、傷月殘，含淚浥筆，掬情酹歌，凄美哀婉，使讀者也悲情難抑，引發(fā)心靈共振。

柳岸作品的藝術特色還不止這些，我每看一篇總會有新的發(fā)現。她取得的藝術成就與她作品的社會效應和社會價值是對應的。我忘記了哪位人物說過這樣的話：作家要敢寫人人心中所有而又人人筆下所無的東西。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作家柳岸做到了，揮筆所至，力透紙背，酣暢淋漓，充滿神韻。這就是她的作品產生轟動效應且極具社會價值的原因。她在盡力謳歌真善美的同時，也在無情地鞭撻假惡丑，引發(fā)讀者強烈共鳴，中篇小說集《紅月亮》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