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振威
臘月二十六這天,桂仙枝正在堂屋包餃子,耳畔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剎車聲。桂仙枝知道楊洪山騎著那輛紅色摩托車,又來看看她家日子過得怎么樣了。
盼了一年,總算把他盼來了!桂仙枝心里甜得像是喝了蜂蜜一樣,美得像是看到了兒子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暈得像是一口氣灌下了二兩燒酒。
十年前,楊洪山走著來要賬,大腳板把落了層薄雪的地踩得咚咚響。他見了桂仙枝就亮起了大嗓門:“叫你男人出來,他欠我三千二百八十塊的工錢?!?/p>
桂仙枝心里一驚:“男人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我這幾天提心吊膽的,怕他出啥意外。空口無憑,你說欠你錢就欠你錢了?”
楊洪山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條子:“你瞪大眼睛看看,他打的欠條,簽的有名,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p>
桂仙枝用粗糙的雙手摩挲著條子,還真是男人的字跡。眼見為實(shí)了,桂仙枝卻搖了搖頭:“這錢,我還不了?!?/p>
楊洪山腮幫子上的肉微微抽搐著,脖子上的青筋綻了出來。“他開的工錢其實(shí)不高,說是一年一算,不耽誤過年。好不容易碰到個(gè)老鄉(xiāng),待我又好,我就信了他。做人總得講良心吧?你憑啥不還錢?我走二十里路到這容易嗎?你看我的手——”楊洪山說著就攤開粗糙的大巴掌讓桂仙枝看,“夏天太陽烤人,能把人熱死;冬天北風(fēng)咬人,把手咬得都是皴裂的口子?!?/p>
桂仙枝臉上擠出一絲淺笑:“真對(duì)不起大哥,不是我不想還,是我家男人沒寄回來一封信,也沒郵來一分錢。一家三口等著他的錢過年,我愁得好幾天沒睡好覺,你讓我上哪弄錢還你?”
楊洪山用雙眼掃視著,只見兩個(gè)十多歲的孩子穿著破舊的羽絨服,家里冷鍋冷灶的,哪有一絲過年的氣息?
楊洪山的臉色平靜下來了,他嘆了口氣:“過年割了幾斤肉?”
“沒割一兩肉,鞭炮也沒買?!?/p>
“就不能從親戚鄰居那里借點(diǎn)錢過年?”
桂仙枝抹起了眼淚:“男人外出時(shí)說是要承包工程,從親戚鄰居那沒少借錢。舊賬沒還,我咋有臉還去借錢?”
楊洪山的心軟成了三月的柳條,說話的聲音幽幽的,像嘆息:“都說黃連苦,我看你比黃連還苦。說我難,我看你比我還難?!睏詈樯秸f著就用右手在口袋里摸索,終于摸出兩張百元紙幣,放在桌子上。
“大哥,你真是個(gè)好人!”桂仙枝哽咽著說。
“不是我說你,日子不好過,也不能散了精氣神。過年,得有過年的樣子,得把家里收拾得利利落落的。說,要我做啥?”
“欠你的錢沒還,哪敢勞你大駕?”
院子里狼藉著草毛纓子,楊洪山找了把笤帚,掃起了院子……
風(fēng)箱的呱嗒聲停了下來,桂仙枝把一碗彌漫著香氣的面條遞到楊洪山手中:“快趁熱吃吧?!?/p>
楊洪山漲紅著臉,搖了搖頭。
“這大過年的不還錢,還讓你餓著肚子回家,我這年也過不踏實(shí)?!?/p>
這碗飯吃得楊洪山心里暖烘烘的。
這一年,過完春節(jié),楊洪山就知道桂仙枝的男人病死在外面了,可后來他還是每年臘月二十六到桂仙枝家,留下二百塊錢,劈了一堆柴后離開。
他留下的話讓桂仙枝記了好多年:“我不是來要賬的,是看看你家日子過得怎么樣了。大妹子,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你就看著兩個(gè)孩子過日子吧,兩個(gè)孩子有出息了,你下半輩子的日子就好過了!”
大門“咣當(dāng)”一聲,走進(jìn)來的還真是楊洪山,桂仙枝臉上驀地籠上一絲喜色,又是倒水又是遞煙的,還問楊洪山冷不冷、餓不餓、累不累。
楊洪山坐在沙發(fā)上,沉默如泥做的菩薩。
“大哥,我把餃子包好了,你今天別走了,在這吃頓餃子?!?/p>
楊洪山訥訥地說:“我看兩個(gè)孩子都考上了學(xué),你家的日子好過了。往后,我就不來了?!?/p>
桂仙枝心想:這是在下最后通牒了,欠下的錢,終歸要還的。
“這次來,是想當(dāng)著你的面撕了欠條。”楊洪山說。
“錢準(zhǔn)備好了,你走時(shí)帶著?!?/p>
“其實(shí)吧,欠條上的字都模糊不清了,撕不撕都一樣。我當(dāng)著你的面撕掉,是想讓你放心,你不欠別人一分錢了?!?/p>
“別撕?!惫鹣芍Z過楊洪山手里的欠條,用手撫平后,展開欠條讓楊洪山看,“都是我不好,這些年總是讓你拿出欠條讓我看。其實(shí)我是偷偷用手指摩挲欠條上的字。你看,字都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p>
“我知道?!睏詈樯胶俸僖恍?,“你先把三千這兩個(gè)字摩挲得看不清了,后來把二百也摩挲得看不清了?!?/p>
桂仙枝心里凜然一震:“這些年你總在臘月二十六這天來俺家接濟(jì)俺,我算好了,該還你五千二百八十塊錢。”
“看到你家的日子過得凄凄慘慘的,錢我早就不想要了。我一趟趟來,就是想看看你家日子過得咋樣、兩個(gè)孩子的成績(jī)咋樣。說句心里話,不來看一眼,年過不踏實(shí)?!?/p>
“欠的錢不還,我良心會(huì)不安的?!?/p>
“要了你的錢,我咋對(duì)得起死去的大兄弟?我畢竟在他手下干了一年?!?/p>
“大哥,你能當(dāng)我的親大哥嗎?”桂仙枝鼻音挺重地問。
“我心里早認(rèn)下你這個(gè)苦命的妹子了?!?/p>
桂仙枝的大兒子把停在外面的摩托車推進(jìn)了干干凈凈的院子。
年前打春,又是一年春來早,天暖了起來,村里炸響著零星的爆竹聲。喝著小酒,楊洪山在妹子家吃了頓熱騰騰的餃子。
男人打的欠條最終也沒有被撕掉,而是在桂仙枝家落了腳,后來被她那大學(xué)畢業(yè)后參加工作的大兒子珍藏。天久晴也有短暫陰雨的時(shí)候,每當(dāng)他對(duì)生活感到迷惘時(shí),就會(huì)拿出皺巴巴的欠條,雙眼久久凝視著,直至凝視得眼角濕潤(r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