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藝
清明前后的雨,還是有些涼意的。
落在了夢里,總是要驚醒那段循環(huán)往復的“日子”。
我是該有多少遺憾呢?這半世的時光,不過是揣著幾場欲醒還續(xù)的舊夢,而已。
醒來,方知家父已經(jīng)離開十四年。
父親,他踩著歲月的齒輪,終將離我越來越遠……
三月的時節(jié),南溝灣綠了一排柳、老宅門前桃杏李,西頂子地開滿了菜花黃……
古老的沈崗寺,還關著春天的本色。
父親喜歡這樣的春天,他曾在無數(shù)個這樣的春天里坐在老屋門檻上,一邊曬暖,一邊用火柴把兒掏耳朵。末了,再修理一些老式的家具。
陽光隨著父親手臂的上下起伏,慢慢地向右移動著。
一夜驟雨,院子里的桐花散了厚厚的一層。吱吱呀呀的木門里,還在延著那些清冷的殘夢……
我如今也活成了父親當初的怪模樣:與人交往,凡事都要爭論個水落石出,不論對與否,統(tǒng)統(tǒng)舌戰(zhàn)到底。
這像極了祖父與父親的性格。祖父的外號叫“老擰”,意思明了,不必細解。父親大名郭喜善,外號依然是“老擰”。原因是父親看不慣一些不公平的事兒,他反抗生活的烈苦,性情倔強,對任何歪理兒不服氣。這樣久了,村里人就一半喊他名字,一半背地里稱他“老擰”了。
相當一段日子,父親一手接三個零工。上午到鎮(zhèn)上修機器,下午干車床,晚上再奔縣城工業(yè)路去卸煤車。高強度的勞動讓父親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地到處跑。他猶如高速轉(zhuǎn)動的車輪,疲憊不堪。終于在一個深夜,他從煤車上栽倒下來,差點送了性命。
某一年的初夏,父親栽了一菜園子蔬菜,尤其是豆角、黃瓜,長勢喜人。父親每天干完了活兒,都要去菜園里,用壓水井壓水去澆灌,常常都是深更半夜才能入睡。有一回,父親叫我去看管菜園子。我那時人小,腿腳又不便,壓不住臺面。大人走后,一群外村的半大橛子(青年)跳進菜園,摘走了許多豆角與黃瓜。我心里也知道,那些菜是父親用血汗?jié)补喑鰜淼模珔s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用衣服包裹著,跳出園子,揚長而去。午后,父親照例來園子澆灌他的菜,看到滿園的狼藉,自然怒得不輕。他順手從黃瓜秧間抽出來一根荊條,狠狠地打在我身上。
那是無聲的暴怒。父親打得滿頭大汗,猶如他用壓水井壓水時累得氣喘吁吁一般。那荊條雨點一樣落在我的頭上、肩膀上、背上……
我全程沒有躲避,也不喊疼痛。我心疼他,我的父親,這是他被生活壓得喘不了氣的一種釋放。既是釋放,就不能反抗,讓父親盡情地抽打吧。可,鞭子抽在我身上,卻一樣疼在他心底。父親打完我,又抱起我,蹲在地上眼圈黑紅,難受起來。那一刻,世間的酸甜與苦辣、憂愁與磨難,都在父親的眉梢深深凝結(jié)……
又是榆錢、槐花、楮不揪張揚的時節(jié),胃的記憶依舊真切地傳遞著父親的喜好:面粉蒸榆錢、楮不揪,小蔥清炒槐花。每一個暮春,總要讓母親給我們蒸炒個兩三頓,這些清素又熟悉的味道,是我們對父親最好的想念。
父親愛喝紅薯湯,用他自己的話講,是既愛又恨它,不吃想吃,吃多了又胃酸?!扒逶缯?,晌午拉,晚上還是紅薯茶”,是父親那一代人生活的寫照。
父親走后的這些年,我們兄弟仨對清明的重視勝過世間所有的節(jié)日。無論身在何方、工作多忙,總能趕回沈崗寺這個小村莊,為父親添土燒紙。我想,這應是一種自然本能的親情延續(xù),也是一個家族的精神希望所在。
時光恍惚,不覺我也將要趕赴父親當初的年齡。若不是那一場疾病,父親今年應該是六十八歲了。父親的生命里沒有老年。我常常在腦海里想象父親暮年的樣子:目光炯毅,一臉皺紋,幾綹白胡子……
我常常在夢里看到我的父親。別人也在我面前時常提起他,有人照舊稱呼他的大名郭喜善,有人卻依然喊他當初的外號“老擰”。只是,他再也不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