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超
如果我問你天上有幾個月亮,你一定詫異地說,這還用問嗎,三歲小孩都知道,天上就一個月亮!
那我告訴你,你說錯了,天上不止一個月亮,而是兩個月亮。
不信,你問一下出嫁的女子,她一定會說,俺娘家的月亮比婆家的大、比婆家的圓、比婆家的亮。
不信,你問北漂南漂的打工者,他也一定會說,老家的月亮比城里的大、比城里的圓、比城里的亮。
我這么說并不是捕風(fēng)捉影,是有切身感受的。我的老家在平原地帶,是一望無際的開闊地,每當(dāng)明月當(dāng)空,便亮如白晝,四周景物一覽無余。每每看月亮,總感覺離我們很近、很近,觸手可及,總感覺就在人的頭上頂著,就在玉米棵子上懸著,就在樹枝上掛著。月亮就像我們的一個頑皮的伙伴,不愿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天上,總愛從墻頭爬到房頂,或者干脆爬上樹梢,從這棵樹爬到另一棵樹——從桐樹到榆樹,再從榆樹到槐樹,把樹葉搖晃得嘩啦作響,滿地樹影婆娑,她偶爾還藏到樹葉間,調(diào)皮地向我們露出半個鬼臉。
我們形容月亮,經(jīng)常說她大得像一個磨盤,像一個盛糧食的笸籮;圓得像一個瓷盤,像一個鏊子;亮得像銀盤,像白玉。月亮不但能為我們照路,還把樹枝、樹葉照得清晰可辨。我們抬頭,甚至能看到月姥姥在桂花樹下?lián)v藥。我們在月亮地兒下聊天閑扯,看月亮從這棵樹的樹梢走到另一棵樹的樹梢。我們在月亮地兒里摸爬蚱、拾紅薯片,看蝙蝠匆匆忙忙、忽高忽低地捕捉蚊蟲,看麥苗鉆出雪地露出幾根稀疏的“白發(fā)”。我們在月亮地兒里捉迷藏,從來不打手電筒,不單是因為月亮地兒里打手電筒——多此一舉,也會被父母責(zé)備浪費(fèi)電。
每當(dāng)明月高懸,月亮就像一個氣球被我們牽在手里,我們走到哪兒,就把它牽到哪兒。這時候的月亮,不負(fù)我心,不論我們跑到哪里,只要跟著月亮走,就不會迷失方向。
直到玩夠了,我們才牽著月亮、踏著月光,回家休息,或者干脆躺到月亮地兒里,看著月姥姥,在青蛙和蛐蛐的伴奏里,聽爺爺奶奶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月亮在我們老家是被神話了的,她和太陽神、風(fēng)婆婆、龍王爺、雷神一樣是神的化身,我們都叫她月姥姥、月姥娘。月亮里面住的也是月姥姥。姥姥是我們最尊最親的長輩,是母親的母親。月亮里有一棵象征吉祥和睦的桂花樹,月姥姥每天坐在桂花樹下?lián)v藥保佑人們康健。
每逢中秋佳節(jié),我們都會舉行拜月儀式,把一張小桌子搬到庭院中間,焚上香,拿出刷洗得干干凈凈的盤子,把半斤一個的大月餅切成三角形小塊兒,擺在盤子里,從樹上摘下幾個大石榴,把成串的葡萄從枝子上剪下來,再拿出烘好的柿子,都擺到桌子上,母親對著月亮念念有詞。然后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美食。母親會讓我們抬頭看月亮,然后問:“看到月姥姥沒有?”“看到了。”“看到桂花樹沒有?”“看到了?!薄翱吹皆吕牙褤v藥沒有?”“看到了。”
遺憾的是,因生活所迫,到了中年,命運(yùn)注定讓我與家鄉(xiāng)月亮的緣分中斷。
2000年,我上班的工廠關(guān)閉,無奈投奔妻弟去晉城賣水果,后來又輾轉(zhuǎn)來到了杭州。
在杭州,很少能看到月亮,因為眼里全是一座連一座的摩天大樓,抬頭看到的是一線天,月亮被遮掩,或者說是被擋在了城外,即便是從樓房的縫隙間擠出一個殘缺的身影,也會被明亮的路燈沖淡光線,分辨不出哪個是樓房窗戶里的燈,哪個是路燈,哪個是月亮。
每當(dāng)四周空寂,看到天上的殘月,不但沒有感動于“江南明月照天堂”的美景,反而心生“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的凄楚??偢杏X眼里有兩個月亮,一個是頭頂高不可及的江南的月亮,還有一個,是不由自主想起的家鄉(xiāng)的月亮。總是忍不住比較,今天杭州出月亮了,老家出沒出月亮?老家的月亮今晚是不是比這個大、比這個亮?月亮何時能照我還家?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