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文/圖
曾經這么認真地想過,從2014年10月,我獨自一人趕赴新疆踏訪河南籍采棉工,到2020年10月長篇非虛構作品《大地的云朵——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一書出版,這期間度過了整整6個春秋。
我知道,夏天新疆的棉花開了,秋天新疆的棉花也開了,只是一個開花朵,一個開棉朵。前一個引來了勤勞的小蜜蜂,后一個招來了全國的采棉工。白娃娃似的白棉花,乖乖地睡在棉桃里,它經了西域陽光的撫慰、天山雪水的哺育、豐沛土地的滋養(yǎng),在一個星光閃耀的深夜,一股勁兒全把棉桃撐開了,綿長的白絮從棉殼里流出來,掛在棉枝上。棉朵有四個瓣的,也有五個瓣的,經了拾棉工一個個溫暖的手,從花殼中抽出的富有彈性的棉花,發(fā)出細微的咝咝聲,仿佛訴說著手指與棉花的感情與溫度。
這6年里,我好像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棉花,新疆棉花的氣息、陽光下棉田的味道、河南采棉工的身影,不分晝夜地裹挾著我。那感覺,就像街頭小販新出爐的棉花糖,只要吃上一口,就粘在嘴唇上、手指上,是那種絲絲縷縷的牽絆,難以割舍的縈繞。我相信,所有見到過秋天的新疆、見到過那千萬畝棉田的人,都會有這樣扎實的感覺,而且,扎進心里就是一生,一如我的初見。
正如我在書中寫的:“蹚進棉田,傳說中的新疆大棉田真真地敞開在我面前。撐大眼皮使勁兒看,棉田的盡頭是天,天的盡頭還是棉田。天盡頭的白云漫上來,像雪白的棉田翻卷起來,和藍天銜接。所有的棉棵上都舉著棉朵,所有的棉朵都吐著白棉,那白棉花就開得無邊無垠了,整個大地都被柔軟的白淹沒。一時間,我心尖兒顫顫,不會了呼吸。”
我常常在寫作中,一邊仰望天上的云朵,或是凝視夜幕上的星星,一邊跟我書中的人物電話溝通。被我選定的這些人,在書里書外都真實地存在與呈現(xiàn),除了個別女工的名字被重新改編外。在書中,我精心而忠實地給他們32個人,分別建立了“家庭小檔案”,看起來如一個個小小“生命冊”。
《大地的云朵》全書中,著重寫了32個人,“32朵花”,我用朵朵棉花來隱喻他們。或采棉工,或地老板,或植棉戶,或兵團人……這樣,我在分別記述他們時,就會面對不一樣的困難和挑戰(zhàn)。由于他們的文化層次、地域環(huán)境、表達方式等存在很大的差異,就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和阻礙了我對講述者“原汁原味”的書寫。比如,“家暴女”和“雙孤女”,兩人沒上過學,不認識字,我在文中表述她們的語言上,就需要用平實的“口語化”的語調,再加上一些河南民間多彩、生動、幽默的“俚語”,使她們的形象本色而鮮活。
“被拐女”“上門男”“互助女”,分別來自貴州、湖南、山西,他們的語言背景、地域特色、語言結構都與河南不盡相同。這樣,我就一次次隔空與他們對話,細心捕捉那些一閃而過的語言特質,用心掌握他們的語言風格。
正如我書中寫的那樣:“每一朵花都不一樣。”當然,這里指的是寫作對象與形式的變換。
我持續(xù)而頻繁地與采棉工溝通,來往的電話多起來,對方家人的誤解也來了,我時常聽到電話那頭說:“咦呦,我還以為你是個騙子呢!”或者,突兀地傳來一個男士的大吼:“干撒子?你神經病啊!”有的是干脆的:“別打啦!冇在家!”
這樣,對于居住在周邊縣城的采棉工,我不再采取隔空通話,而是改為直接上門拜訪的方法。我想更深入地了解,采棉工從新疆棉田回到家鄉(xiāng)后的真實生活。
我在書的最后一章“代后記·四季踏訪錄”中有著詳細的記載,開頭說:“自2014年那個豐沛的秋季,我從新疆回到河南以后,這個想法就已經成熟了:踏訪返家的拾棉工老鄉(xiāng)?!?/p>
從2015年夏天開始,持續(xù)到2018年春天,我踏訪的腳步從未停歇。尤其是2016年冬天,雪后尋訪扶溝縣采棉女工張粉花(真實姓名叫張海華),因道路受阻,我被出租車司機拋棄在路上,后來改換乘三輪車、公交車、最后連摩托車也坐上了。
書中留有這么一段文字:“在新疆的那段日子,我時常像今天這樣,一個人背著包走向未知。昨天我還在兵團的小屋,今天就現(xiàn)身在戈壁灘邊的棉田,明天的我,又不知要去哪里。我無法停下追尋的腳步,我動心于那些不經意間的遇見,并把路途中的每一個人,當作我生命中的恩典。我把他們的姓名記錄在冊,記下他們與我生發(fā)出的塵緣,記下他們高貴的而富裕的友善。”
這是我的福報?! ?/p>
我不止一次驚喜地發(fā)現(xiàn),同采棉工兄弟姐妹的每一次相會,都會呼啦一下,把我們的感情和記憶,拉回新疆的棉田,那片開滿潔白的棉花、溢滿清澈故事的地方。
中午招待我時,一姐們把一盤洋蔥拌菜推到我面前說:“吃吧姐,皮牙子?!?/p>
最后上來一盤主菜——新疆大盤雞,說:“吃吧姐,大盤雞、拉條子?!彼麄儾蛔杂X地在家鄉(xiāng)河南,說起來了新疆話,做起了新疆菜。
這讓我想起了“五福棉”,五福就是“福、祿、壽、喜、財”,古代漢族民間關于幸福的五條標準。我在書中第四章里介紹過,得知我要提前回家,給女兒定親,河南籍采棉工姐妹,立馬放下手里的活,滿地找尋一種奇特的棉花。
“五福棉啊,給你家閨女送嫁妝?!薄暗刂鹘恪眲⑷堈f:“這是咱們鄉(xiāng)下人的說法,在一株棉棵上找見五朵五個花瓣的棉花,就是五福棉。兒子娶媳婦、閨女出嫁,套喜被子時,在四個角各塞一朵五瓣棉,被子中間再擱上一朵,新人就有福了。軟軟綿綿(棉)、幸幸福福一輩(被)子?!?/p>
每次造訪后,同采棉工姐妹們分手前,我都會把這句話送給他們,也祝愿大地上、云朵下所有的人“幸幸福福一輩子”。①8